王國維詩選 賀新郎
【原文】
月落飛烏鵲。更聲聲暗催殘歲，城頭寒柝。①曾記年時游冶處，偏反一欄紅藥。和士女盈盈歡謔。②眼底春光何處也？只極天野燒明山郭。側(cè)身望，天地窄。③遣愁何計頻商略。恨今宵書城空擁，愁城難落。④陋室風(fēng)多青燈炧，中有千秋魂魄。似訴盡人間紛濁。⑤七尺微軀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閑哀樂？與胡蝶，蘧然覺。⑥
【注釋】
①“月落”三句：夜闌月落，烏鵲驚飛。更聽到城頭上聲聲更柝，透過寒氣傳來，仿佛在暗暗地催促一年將盡?！霸侣洹本?，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寒柝（tuò）：寒夜的柝聲。柝：巡夜者擊以報更的木梆。時為光緒三十一年乙巳歲暮，即1906年初。
②“曾記”三句：曾記得那年初嬉游的地方，一欄紅艷的芍藥在風(fēng)前翩舞。我和男女青年們一起愉快地戲謔。游冶：出游靈樂。偏反：反，翻動?！墩撜Z·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敝熳ⅲ骸捌稌x書》作翩，然則反亦當(dāng)與翻同，言華之搖動也。”謝《直中書省》詩：“紅藥當(dāng)階翻?！奔t藥：紅芍藥。晁補之《金鳳鉤》詞：“一欄紅藥，倚風(fēng)含露，春自未曾歸去?！睓冢褐讣t藥的欄檻?！昂褪俊本?，語見《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敝o：戲謔，耍笑逗弄。按，古代風(fēng)俗，三月踏青春游，青年男女歡聚，以芍藥相贈，表示互結(jié)情好。三句回憶春時歡會的情景。
③“眼底”四句：如今，眼底的春光哪里去了？只有那延展向天邊的野燒，把山川城郭都照個通亮。側(cè)身眺望，只覺得天地都狹窄了。野燒（shào）：野火。燒草以肥田。側(cè)身：傾側(cè)身體，憂愁不安貌。
④“遣愁”三句：有什么方法排遣愁情？自個兒頻頻思忖。只恨今夜里空自簇擁著書城，卻無法把愁城攻下。商略：估計，忖度。陸游《枕上》詩：“商略明朝當(dāng)少霽。”即用此義。書城：藏書環(huán)列如城，極言其多。《北史·李謐傳》：“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币蚍Q收藏圖書多為“坐擁書城”。愁城：比喻憂愁固結(jié)難解。陸游《山圍》詩：“十丈愁城在解圍?！边@里意說，鉆進書堆中也消不了愁緒。
⑤“陋室”三句：在我簡陋的房子里，陰風(fēng)陣陣，青燈也將點殘，仿佛有千秋萬代的精魂，向我訴說人間的污濁。炧（xiè）：燈燭燒殘。千秋魂魄：指古書中人物的精魂。羅隱《漂母冢》詩：“雖然寂寞千秋魄，猶是韓侯舊主人?！迸c上文“書城”相應(yīng)。紛濁：紛擾，污濁。按，靜安自云：“余平生惟與書冊為伍，故最愛而最難舍去者，亦惟此耳?！弊x書問學(xué)，也是靜安唯一的慰藉吧。
⑥“七尺”四句：人們七尺微小的身軀，在短促的百年里，怎受得了今古以來無數(shù)的哀與樂的刺激啊。人生在世，不過像莊子的一場蝴蝶夢，很快就驚覺了?！肚f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鞭荆╭ú）：驚動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