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鑒賞（4） 孟玉樓喜嫁西門慶

周鈞韜

為了做長久夫妻，西門慶與潘金蓮依王婆之計，用砒霜毒死了武大郎。武大一死，障礙已除。正當(dāng)萬事俱備，西門慶準備迎娶潘金蓮時，西門慶卻出人意料地先娶了寡婦孟玉樓：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手里東西，一心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可有話說。不想聞得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尋思已久，千方百計，不如破他為上計。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里，又有三四個老婆，并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歹口多，你惹氣也！”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讓他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里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挈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張四道：“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愿受他的這氣么？”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張四道：“不是。我打聽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把，人多口多，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里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睆埶牡溃骸拔乙姶巳?，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nèi)，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里！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边@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倒吃他搶了幾句的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禮。請了他吳大娘來坐轎押擔(dān)。衣服頭面，四季袍兒，羹果茶餅，布絹綢綿，約有二十余擔(dān)。這邊請他姑娘并他姐姐，接茶陪待。不必細說。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高僧念經(jīng)，做水陸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

這張四，臨婦人起身那當(dāng)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鄉(xiāng)鄰，來和婦人說話。那日，薛嫂正引著西門慶雇了幾個閑漢，并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邀請了街坊鄰舍進來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里，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養(yǎng)的。今日不幸他死了。掙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是親戚難管你家務(wù)事。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yè)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dāng)沒他的分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里，--你手里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也難管你。--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你還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見個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里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百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xù)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么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眿D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

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后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倍箭R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里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留著他做什么？”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么。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平日有仁義，老身舍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贝诉@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了面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子?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yǎng)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里，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是我姐姐養(yǎng)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惫媚锏溃骸皬埶模氵@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yǎng)和尚，×道士！你還在睡里夢里！”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毖ι﹥阂娝巳伦鲆粓F，領(lǐng)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dāng)，并發(fā)來眾軍牢，趕人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fēng)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多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這姐姐孟大姨送親。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絳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并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里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

從第二回到第六回，《金瓶梅》用了整整五回的篇幅，寫潘金蓮與西門慶調(diào)情偷奸的故事。此時武大郎已被謀殺身亡，潘氏和西門慶已順利地拔除了眼中釘，肉中刺，可謂如愿以償。如果說“殺夫”是這個故事的高潮，作者成功地刻畫了潘氏、西門、王婆三人心毒手辣的性格特征的話（三人的狠毒亦多有其特點），那么這段文字便是高潮以后的余波。作者便用輕蔑的略帶譏諷的筆法，寫出了三人陰謀得逞以后小人得志，心滿意足的情態(tài)。

從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講，這還是段“過節(jié)文字”.它處在兩大審美高潮的中間，起著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作為“過節(jié)文字”《金瓶梅》自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處理手法。

事繁人雜，高潮疊起，這是長篇小說的特點。在兩個既有連接又有區(qū)別的故事之間如何過渡？這是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的重大問題。在《金瓶梅》以前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采用的是直線型結(jié)構(gòu)，事與事之間的過渡轉(zhuǎn)接比較簡單，往往用“安下一頭，卻表一處”,“花開兩朵，先表一枝”的“硬過渡”辦法，一筆了之?！督鹌棵贰穭t不同，它采用的是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全書中眾多的事件和人物犬牙交錯，紛呈繁復(fù)。它完全打破了單線遞進式的形式規(guī)范，讓眾多的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齊頭并進，貫穿于全書之始終，致使全書連貫一氣，渾然一體。這不能不說是《金瓶梅》對中國小說結(jié)構(gòu)美學(xué)的重大發(fā)展。

但是作為敘事文字的長篇小說，事與事之間的轉(zhuǎn)接、過渡是必不可無的。《金瓶梅》基本上不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硬過渡”手法，而采用如張竹坡所說的“脫卸影喻引入法”.上引這段文字就體現(xiàn)了這種手法?！拔挠袑懘颂巺s是寫下文者，為脫卸影喻引入法”（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第六回回首評）。這段文字從表面上看是寫西門慶、潘金蓮?fù)榈檬趾蟮臍g情，實際上已為下一回寫西門慶為謀財而先娶孟玉樓的故事作脫卸過渡。例如，小說寫潘金蓮因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道：“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xù)上心甜的兒了？把奴冷丟，不來揪采！”這句罵語“影喻”（或稱暗示）玩弄婦女成性、喜新厭舊的西門慶必然會有將潘金蓮丟在一邊另娶新人的行徑，為下一回故事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即先娶孟玉樓）作了暗示和輿論上的準備。王婆打酒遇大雨，寫出了作為媒婆的無恥和貪婪，這又為下一回為西門慶說娶孟玉樓的另一個媒婆薛嫂兒的出場作了“影喻”.潘金蓮彈琵琶，唱《兩頭南調(diào)兒》為西門慶下酒，其中兩次唱到喚梅香，這又為后文與潘金蓮狼狽為奸的大丫頭春梅的出場作了提示。這種“脫卸影喻引入法”顯然比“話分兩頭”式的轉(zhuǎn)換巧妙得多。它妙就妙在不露聲色，使你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了故事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由于這種手法強化了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之間的內(nèi)在的邏輯的聯(lián)系，因此雖然一部《金瓶梅》描寫了大量的人物和故事，但并不使你感到人煩事雜，頭緒百出，而是像社會本身一樣，事態(tài)紛呈卻渾然一體。

此外，這段文字中還寫到，西門慶脫下潘金蓮的一只繡花鞋，擎在手內(nèi)，放一小杯酒在內(nèi)，吃鞋杯耍子。據(jù)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妓鞋行酒”多云：“元楊鐵崖好以妓鞋纖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云鎮(zhèn)以為穢，每見之輒大怒避席去。隆慶中，云間何元朗覓得南院王賽玉紅鞋，每出以觴客，坐中多因酩酊。王?m州至作長歌以紀之?！泵鞔型砥冢饨ńy(tǒng)治階級日趨腐朽墮落，耽好聲色，以妓鞋行酒，可謂典型一例?！督鹌棵贰纷髡邔⒋藢懭霑?，以揭露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的時尚惡習(xí)，可謂入木三分。于此一例亦可說明，《金瓶梅》是一部以真實地反映當(dāng)時社會生活，針砭時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

前幾回，作者集中寫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奸事，男歡女愛，兩人一心要做長久夫妻。武大已被毒死，尸體已被火化；障礙已不存在，后顧之憂已經(jīng)根除。按照一般慣例，這一回該寫西門慶如何迎娶潘金蓮了。然而作者偏偏將此事擱在一邊，突如其來地寫了一回西門慶說娶孟玉樓，真叫你猜想不著。這種本可以將連續(xù)寫下去的情節(jié)突然中斷，而插入其他情節(jié)的藝術(shù)手法，金圣嘆稱之為“忽然一閃法”.此法的奧妙何在呢？張竹坡說是“欲急故緩”,不肯輕意讓人一覽無余，能引起讀者的懸念和焦急心理，從而增強審美感受。這是個審美心理學(xué)問題，張竹坡言之有理。但他僅知此點，因此說得很不全面。《金瓶梅》作者如此作為，主要是塑造西門慶形象的需要。前幾回，作者通過西門慶簾下勾情，茶房戲金蓮，藥鴆武大郎等情節(jié)描寫，集中地將西門慶的貪色和為了滿足色欲而不擇手段的殘忍的性格特征，刻畫得鮮明、深刻。這一回則寫西門慶的貪財和為了滿足財欲而曲意奉迎的卑劣相。西門慶看中了孟玉樓手上的一筆財產(chǎn)，一筆可觀的寡婦的財產(chǎn)。為了馬上得到這筆財產(chǎn)，西門慶可以將本當(dāng)進一步滿足自己的色欲而迎娶潘金蓮的事停下了，乃至完全丟在腦后。這樣的描寫和情節(jié)處理的手法，力透紙背，將西門慶的靈魂毫無遮蓋地撕裂在讀者的面前。讀完了這一回，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看法：這是一個新的西門慶形象，他不僅是個色欲狂，而且是個財欲狂，財欲更甚于色欲。他比《水滸傳》中純屬是色鬼、流氓的老西門慶形象，更富有深層次的內(nèi)涵和鮮明的時代特征。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稱其為“同時說部，無以上之”的一部“世情書”.作為第一部人情小說（或稱世情小說），《金瓶梅》與其他長篇說部相比較，在藝術(shù)上有其獨特之處。

首先就小說的題材而言，《金瓶梅》以前的長篇小說都是以寫超乎凡俗的奇人奇事為能事，非奇不傳。《三國演義》寫帝王將相興王圖霸；《水滸傳》寫英雄豪杰造反抗?fàn)?；《西游記》寫神魔斗爭，這些都不是發(fā)生在人們?nèi)粘Ｉ钪械钠胀ü适?，因此離生活較遠，離讀者較遠?！督鹌棵贰樊愜娡黄?，專寫現(xiàn)實社會中的極普通的人情世態(tài)，“盡其情偽”,“見其炎涼”.全書不過寫了作為市民的西門慶從發(fā)家到衰敗的過程，從中寫到了當(dāng)時社會底層各色人物的理想、感情、生活、趣味等等，可說是一部描繪明代中晚期的種種人情世態(tài)的社會風(fēng)俗畫。這一回寫薛嫂說動西門慶娶孟玉樓；孟玉樓則不顧母舅張四的反對執(zhí)意嫁了西門慶。故事就這么平凡、簡單。但就在這平凡的故事中，深刻地刻畫出了當(dāng)時的世俗相。鄭振鐸對此作了高度評價。他說，《金瓶梅》寫的是“真實的民間社會的日常的故事”,“寫中等社會的男與女的日常生活”,“表現(xiàn)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第60章》）。

《金瓶梅》作者寫俗人俗事的本領(lǐng)極為高超，真令人拍案叫絕。其表現(xiàn)的俗人俗事生動、逼真，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究其原因，就在于真實。作為媒婆的薛嫂如何善于奉迎，說動了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孟玉樓的財產(chǎn)，如何急不可耐，百般湊趣討得楊姑娘的歡心；在嫁給官家弟子還是商人的問題上，孟玉樓與張四意見不合，如何發(fā)生了一場大辯論，終于張四敗下陣來；楊姑娘因得了西門慶的好處如何一力張主，成全了這椿親事；臨了，孟玉樓起身那日，張四和楊姑娘如何大鬧一場，真可謂倒海翻江，地動天驚?！@些，所有這些凡人俗事，作者都能寫得生動、逼真，充滿著濃郁的世情味和市井氣，讀來倍感親切，興味橫生。真實地刻畫、描摹民間社會的日常的生活故事，這是《金瓶梅》在藝術(shù)上獲得巨大成功的奧秘。具體講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人真、事真、情真、言真。

本回中的人物：薛嫂、孟玉樓、楊姑娘，無一不是塑造得較為成功的藝術(shù)形象。他們都具備人真、情真、言真的要求，可謂形神兼?zhèn)洹Ｃ狡胚@類人物，在古代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形象塑造上極容易類型化。薛嫂這一形象的塑造就突破了類型化的桎梏，達到了類型特征和個性特征兼?zhèn)涞某潭?。在讀前幾回書的時候，王婆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在我們的腦海里。這是一個善于辨色放刁，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媒婆。作者剛寫了王婆，緊接著又來一薛嫂，卻完全是另一付面孔。此人巧于辭令，善于機變說合；八面玲瓏，四面奉迎，且謊瞞支吾，應(yīng)付自如。可以說，王婆與薛嫂同是媒婆，卻一人有一人的性格，一人有一人的氣質(zhì)，一人有一人的形狀，一人有一人的聲口，合目思之，兩個形象毫不相混。這不能不佩服作者在真實地表現(xiàn)人物個性特征上的藝術(shù)功力。

孟玉樓這一人物形象則表現(xiàn)了特定的時代的真實。這是一個封建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日益衰敗，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萌芽、生長的時代。孟玉樓與張四的沖突，具有時代的意義。張四要孟玉樓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無非是看中了封建門第和田產(chǎn)。孟玉樓則于此不屑一顧，她要嫁給商人。她說：“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里”.孟玉樓生長在商人家里，先夫就是一個販布的商人，而且還雇有二三十個染絲的工人。她不以田產(chǎn)和門第為重，把商業(yè)活動中一時經(jīng)濟上的虧損看得相當(dāng)平常，主張生活享受，及時行樂。她與張四的沖突，對張四的封建觀念的駁斥，并執(zhí)意要嫁自己滿意的人，表現(xiàn)了她對婚姻自主的要求。而這種婚姻觀念上的覺醒，正是在資本主義萌芽這一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追求個性解放的人文主義思潮的表現(xiàn)。其實這種社會思潮在楊姑娘身上也有所表現(xiàn)?！斑@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侄男侄女養(yǎng)活”,可見以前的楊姑娘是個尊奉封建禮教、恪守婦道的人物。如今她支持孟玉樓改嫁，“她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里，有何算計”,顯然在這個老年寡婦心里，對封建的綱常名教這一套已不那么尊崇了?！督鹌棵贰匪茉斓娜宋镄蜗笏从车纳顑?nèi)容，不少都能鮮明地體現(xiàn)這一時代特征。這說明《金瓶梅》作者的思想傾向的主導(dǎo)方面是進步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又為他能夠真實地反映這個時代提供了重要保證。

言真，也是《金瓶梅》的重大特色。小說寫的是俗人俗事，使用的語言也十分俚俗，是活躍在當(dāng)時民眾口頭上的活的語言。特別是人物的說話，個性化的程度很高。本回中薛嫂的說話，孟玉樓、楊姑娘的說話，無一不生動、傳神，充滿著濃郁的市井氣息，將人物的思想、情趣、個性、氣質(zhì)，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特別是最后張四舅與楊姑娘的那場對罵，堪稱奇絕。清人劉廷璣在《在園雜志》中指出，《金瓶梅》“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shù)語，便能默會為何人”.《金瓶梅》在語言藝術(shù)上的成就，可謂非同凡響。

原載：《周鈞韜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