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啟五年(1625),八月的一天。
56歲的囚徒熊廷弼,被押往刑場。
提牢主事張時雍,看到熊廷弼的胸前掛著一個小布袋,問他:袋子里裝著什么東西?
熊廷弼答:我的無罪申辯書。
張時雍又問:你沒讀過《李斯傳》嗎?里面怎么說的,“囚安得上書”(囚徒不能上書)!
熊廷弼駁斥他說:是你沒讀過《李斯傳》。這句話是大奸臣趙高說的。
說完,將申辯書交給張時雍,請他轉呈天啟皇帝朱由校。
引頸就刑。
一代守遼名將,悲情收場。
朱由校沒有替他平反。
隨后繼位的崇禎皇帝朱由檢,也沒有替他平反。
大約100年后,明朝敵人的后代、早已坐穩(wěn)了帝國江山的乾隆,讀到熊廷弼的事跡,一針見血地指出:
明之曉軍事者,當以熊廷弼為巨擘。讀其《陛辭》一疏,幾欲落淚!而以此盡忠為國之人,首被刑典,彼其自壞長城,棄祖宗基業(yè)而不顧者,尚得謂之有人心,具天良者乎?
明朝自壞長城,該死。
熊廷弼第一次被派往遼東,是萬歷三十六年(1608)。
任務是,調查鎮(zhèn)守遼東的老將李成梁。
那一年,熊廷弼40歲不到,李成梁82歲。
萬歷朝的邊疆危機一度得到緩解,兩員大將居功甚偉:東南戚繼光,東北李成梁。
李成梁前后鎮(zhèn)守遼東近30年,拓疆千里,戰(zhàn)績卓著。清人寫《明史》,評價他說:“邊帥武功之盛,(明)兩百年來所未有。”
其實,早在萬歷十九年(1591),李成梁已遭彈劾去職。到了萬歷二十九年(1601),整整10年,沒有李成梁的遼東,屢易總兵,都無所作為。
朝廷沒辦法,只得返聘李成梁,老將再出馬。
重新出山5年后,出事了。遼東總兵李成梁與遼東巡撫趙楫,擅自棄地八百里,將萬歷初年開拓的寬甸六堡(今屬遼寧丹東)讓給努爾哈赤。
當地居民六萬戶被迫回遷內地,流離失所。
事情鬧得動靜很大,朝廷明令徹查。
李成梁解釋,棄地是一項奇謀,作為誘餌,誘降努爾哈赤。
熊廷弼認為,李成梁與趙楫之罪,“獻地不止棄地”,“通虜不止啖虜”,根本就是獻地私通女真人。罪可至死。
熊廷弼是科舉出身,不是職業(yè)軍人,但他性格剛烈耿直,具有大無畏精神。萬歷皇帝派他巡按遼東,調查李成梁,估計正是看中他這一點。
傳說,熊廷弼巡行到金州,是年大旱。他到城隍廟祈禱,約定七日內要帶來雨水,不然就毀掉其廟。隨后他離開金州到了廣寧,超出約定期限三天了,天仍不下雨,于是他派人持劍趕回金州毀廟。派去的人還沒趕到,風雷大作,暴雨如注。
他的大無畏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隨著調查的深入,熊廷弼發(fā)現了李成梁更多的問題。
李成梁是遼東本地人,以前作戰(zhàn)神勇,全賴他的一幫家丁。這幫家丁與李成梁結成利益共同體。早年,李氏集團為了自身發(fā)展,想要建功立業(yè),與國家想要御虜靖邊的意志一致。因此,雖然不時出現冒領戰(zhàn)功、掩敗為勝的事,但總體上,李氏集團破敵立功,戰(zhàn)績還是輝煌的。
不過,朝廷第二次起用李成梁后,李氏集團的利益已經板結,無論對內對外,他們都宣稱并由衷地認為:遼東一塊土,沒有李氏是鎮(zhèn)不住的。
這時的遼東,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整個官員系統都出自李氏門下,其他人一去,待不了幾天就會被轟走。
萬歷皇帝選中熊廷弼進駐遼東巡視,目的已經很明顯。
明朝皇帝最怕的事,不是外族寇邊,而是內部形成地方山頭,尾大不掉。所以任命文官武將,一定要形成牽制,防止一人獨大。
當時,多少名將的悲劇,均是肇始于這種政治平衡術。
但熊廷弼忠心耿耿,似乎沒有覺察到自己成了皇帝的槍手,更沒有預料到李成梁的命運,將來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認真做事,詳細調查,欲置李成梁于死地。
在他眼里,李成梁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是為了國家邊境安全,不是為了遼東的安定,而是為了個人及集團的私利。
老道的萬歷皇帝覺得可以收網了,下了一道詔書,稱贊李成梁“鎮(zhèn)遼年久有功”,應予以恤典。讓李成梁體面地退休,逐漸讓出了山頭。
不讓任何勢力占據絕對優(yōu)勢,這是皇帝們深信不疑的領導藝術。
熊廷弼第二次被派往遼東,是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
準確地說,是該年六月,薩爾滸之戰(zhàn)后約3個月。
任務是,作為遼東經略,收拾殘局去的。
他當年巡按遼東,三年時間,興屯田,筑堡壘,嚴厲整軍,從不姑息養(yǎng)奸,使遼東風紀為之大振。
朝廷上的官員有目共睹,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須承認:熊廷弼不僅是摧毀地方山頭的“槍手”,或許還是能夠救時弊、挽頹局的大才。
但熊廷弼多少有些郁悶。他在南直隸(今江蘇南京)學臺任上,主持科舉考試,秉公錄取,淘汰了一批不學無術卻企圖走關系的官紳要人子弟,而這些子弟大多是東林黨后人。
熊廷弼因此得罪了東林黨,從此陷入無盡的黨爭之中。
這時候,因為打死了違規(guī)學生事件,熊廷弼遭到彈劾,停職審查。他返回江夏(今湖北武漢)老家,避見官府,不問政事,只是終日游山飲酒。
表面優(yōu)哉游哉,其實內心十分痛苦。國事不堪,正是用人時,而他卻被“廢置”居家。他在一首詩中抒發(fā)了滿腹憂愁:
歸來無事樂無休,手倦拋出臥小樓。
百囀鵲鸝驚午夢,數聲燕語破眷愁。
數年后,發(fā)生了薩爾滸之戰(zhàn)。這次戰(zhàn)敗,是明朝與后金戰(zhàn)爭態(tài)勢的一個標志性的轉變。明軍在遼東軍事形勢急轉直下,形勢大壞,由攻勢變成了守勢,由優(yōu)勢變成了劣勢。
如何收拾遼東殘局,成為一塊燙手山芋。
蟄居老家多年的熊廷弼,才被人想起來。
熊廷弼救國心切,帶病每天晝夜兼馳二百余里,奔赴遼東。當他抵達遼陽,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戰(zhàn)敗后的慘狀:弱兵羸馬,朽甲鈍戈。
檢查軍中武器,竟然發(fā)現“刀不能刑雞,棍不堪擊犬”。
更可悲的是,遼東民心渙散,“家家抱怨,在在思逃”。
面對困局,熊廷弼采取了持久的防御方針,招撫流民還鄉(xiāng)生產,同時整肅軍紀,處死了一批臨陣逃脫和貪贓枉法的將領。
他上疏彈劾罷免了李成梁的兒子、總兵李如楨,說他“徒知拼死,而不能滅賊”。有勇無謀,會壞了大局。
經過一年的整頓和治理,熊廷弼在遼沈要地構建起一條依托軍堡、積極防御的戰(zhàn)線。
萬歷四十八年(1620),努爾哈赤曾率重兵來攻,結果被明軍打得狼狽而逃。熊廷弼固守的遼東,一時固若金湯。
然而,這一年,在帝國的核心,一場前所未有的權力重組正在進行。
這年七月,萬歷皇帝死去,泰昌皇帝即位,僅僅一個月后,又死于紅丸案。緊接著,天啟皇帝朱由校上位。朝中黨爭激烈,你死我活,遠在關外的熊廷弼未能幸免。
當初,熊廷弼接手遼東殘局時,最怕的不是敵強,也不是兵弱,而是御史言官的牽制。
現在,他的擔憂終于成真。天啟皇帝上位后,朝廷中主張速戰(zhàn)的一撥人,聲稱看不慣熊廷弼的防御戰(zhàn)略,指責為龜縮戰(zhàn)略。他們要的是戰(zhàn)爭的結果,而不是為戰(zhàn)爭做準備。
楊漣,后來的“東林六君子”之一,上奏彈劾熊廷弼,說他鎮(zhèn)守有功,但也難辭其咎:“功在支撐辛苦,得二載之幸安;咎在積衰難振,悵萬全之無策。”
隨后,大批奏疏告熊廷弼“無謀”和“欺君”。
曾經被認為可堪大用的救時英雄,如今被說得一無是處。
熊廷弼自我辯解說,這些人啊,身居廟堂,只懂議論,卻不諳軍事。前年就極力慫恿遼東作戰(zhàn),等到戰(zhàn)敗,一個個閉口不敢再提戰(zhàn)字?,F在我才收拾好殘局,這些人又急著催促開戰(zhàn)。這些人啊,都是“矮人觀場,有何真見”?
熊廷弼或許沒想到,彈劾他的人,沒有真見,卻有利益。
說白了,是東林黨人看見遼東局勢好轉,想扶自己人上去。
天啟皇帝派了一個叫朱意蒙的人,赴遼東調查熊廷弼。朱意蒙與熊廷弼沒有私交,但他調查后力挺熊廷弼,說:“臣入遼時,士民垂泣而道,謂數十萬生靈,皆廷弼(熊廷弼)一人所留,其罪何可輕議!”
有才干,力挽頹局,又有口碑,愛國愛民。這樣的雄才大將,怎能輕易定他的罪呢?
但是沒用。熊廷弼還是從遼東經略的位子上被擼了下來,郁悶還鄉(xiāng)。
熊廷弼第三次被派往遼東,是天啟元年(1621)年。
任務仍然是,收拾殘局。
此前,他被彈劾下臺后,袁應泰接替他出任遼東經略。
袁應泰不懂軍事,一意迎合朝廷中速戰(zhàn)速決的叫囂,盲目進攻后金。同時,為了標榜仁德,大肆收容關外饑民,讓努爾哈赤的奸細輕松混了進來。
而努爾哈赤知道他向來視為畏敵的“熊蠻子”被調走了,也喜不自勝。
袁應泰上任僅三四個月后,遼沈之戰(zhàn)開打,奸細們輕松打開了沈陽城門。被熊廷弼稱為“神京左臂”的沈陽,很快淪陷。
緊接著,遼東首府遼陽也被努爾哈赤攻占。
明軍一路向西,退守到了遼河以西。袁應泰見大勢已去,舉家自殺。
朝廷上下,一片悲觀、恐怖的氛圍。
他們,又想起熊廷弼了。
天啟皇帝招其入京,親自召見,并對他說,朕之前聽信流言,錯怪你了,現在后悔了,你回來吧。
又對朝臣說,熊廷弼守遼一載,未有大失,換過袁應泰,一敗涂地。
為了表示對熊廷弼的信任,皇帝把先前攻訐熊廷弼的言官都罷免了。
上任后,熊廷弼繼續(xù)堅持他原來的防御戰(zhàn)略,以時間換取空間。但矛盾隨之而來。
他在京師時,就向朝廷求兵、求餉,結果到出發(fā)時,仍無一著落。這讓他的計劃實施陷入被動,用他的話來說,“持空拳而與賊搏”,我沒有這個本事,相信也沒有哪一個大臣有這個本事。
明朝的財政困境此時暴露無遺。加上四川發(fā)生奢崇明叛亂,朝廷分身不暇。首輔葉向高正好趁此哭窮,說這些年來為了遼事不斷加餉,民力早已困竭,再拖下去,內亂恐怕要比邊事更棘手了。
與熊廷弼搭檔出任遼東巡撫的王化貞,不僅積極主戰(zhàn),還向朝廷傳遞了一個信號:讓我來,不給錢也能打勝仗。
好了傷疤忘了疼,袁應泰的教訓不遠,但朝中大佬一聽到經濟廉價的方案,就很來勁。
而且,王化貞是首輔葉向高的舊日門生,又得到兵部尚書張鶴鳴的贊助。
這樣,熊廷弼雖為遼東經略,卻陷入手中無兵、徒有其名的境地。王化貞則獨率大軍,駐守廣寧,被朝廷寄予厚望。
二人觀點對立,釀成明朝史上著名的經撫矛盾。
天啟二年(1622),五月。正當兵部尚書張鶴鳴奏請撤掉熊廷弼,而王化貞則高喊秋天即可聽捷報的時候,努爾哈赤親率五萬大軍,渡過遼河,輕松拿下遼西重鎮(zhèn)廣寧。
王化貞倉惶往山海關方向逃竄,途中,遇到率兵前來救援的熊廷弼,痛哭流涕。
熊廷弼譏笑他說,說好的六萬大軍一舉蕩平遼陽呢?
說罷,熊廷弼帶兵殿后,護送潰散的軍民撤到山海關。
廣寧之戰(zhàn)潰敗,結果是熊廷弼和王化貞都被下獄。
雖有少數正直官員為熊廷弼喊冤,說他處處受掣肘,不得施展,不應為戰(zhàn)敗負責。但此前力撐王化貞的葉向高、張鶴鳴等東林黨人,為了擺脫罪責,不斷將臟水潑向熊廷弼。
更可悲的是,一代名將熊廷弼,在獄中竟然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熊廷弼下獄三年后,本來有希望活下來,但此時,他卻被告發(fā)行賄東林黨人。
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東林黨人在天啟四年(1624)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的彈劾魏忠賢及其閹黨的運動。魏忠賢決定先發(fā)制人,對東林黨實行反撲。
閹黨中有個姓馮的人,早年與熊廷弼有嫌隙,為泄私憤,就向魏忠賢獻了一條毒計——捏造熊廷弼向東林黨人楊漣、左光斗行賄的罪名。
在當時的黨爭中,涉及遼東事務,基本可定死罪。正如東林黨人此前在廣寧之戰(zhàn)的責任承擔中極力要甩鍋給熊廷弼一樣,魏忠賢要置東林黨人于死地,就想讓東林黨人與熊廷弼沾上關系。
結果,一生與東林黨人合不來的熊廷弼,變成了魏忠賢對付東林黨人的犧牲品。
天啟五年(1625),八月。熊廷弼含冤而被處死,死后“傳首九邊”。
相比之下,對廣寧潰敗負有首要責任的王化貞,后來從東林黨投靠了魏忠賢,受到庇護,直到崇禎五年(1632)才被處死。
性格決定命運,站隊決定生死。明朝末年,政局黑暗若此,亡了也是活該。
熊廷弼死時,堅信自己是無辜的,要為自己上疏辯冤。但直到明朝滅亡,他都未能得到平反。
崇禎當政后,魏忠賢伏誅,有正直官員接連上疏為熊廷弼訟冤。
最終,崇禎允許熊廷弼的兒子,為父親收葬。僅此而已,沒有撫恤其家室,也沒有恢復其官爵名譽。
從崇禎的角度考慮,他當時面臨遼東更加焦頭爛額的局面,袁崇煥許諾他五年復遼,結果卻來了個己巳之變。誅殺袁崇煥,也不能解恨。在這種情況下,崇禎怎么可能去為原任遼東經略平反。
在他眼里,要為熊廷弼平反,等真的有人實現復遼希望,也不遲。然而,終其在位17年,只等來了亡國悲劇,對于熊廷弼的平反,也就不了了之了。
熊廷弼未能平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東林黨在崇禎朝得勢,向來非我同志的熊廷弼,自然不會被他們奉為榜樣。他們寧愿盡快把他忘記。
熊廷弼這樣的悲情英雄,我稱之為“中國式悲情英雄”。
他生前死后的遭遇,在中國歷史上很有典型意義。在他之前,無黨無私的岳飛、于謙,命運如斯;在他之后,遼東經略位子上的孫承宗、袁崇煥,亦面臨其命運重演。
是非不清,功罪顛倒。在黨爭內斗盛行、價值取向錯亂的年代,即便面臨亡國危機,國家利益也被各派置于集團利益之下,難怪連乾隆都要罵明朝是“自毀長城”。
極少數像熊廷弼這樣的磊落之人,站出來。有膽識,有謀略,有本事,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但論是非,不計利害。最終,卻敵不過悠悠眾口,孤膽英雄難免悲劇收場。
假如,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等英雄人物,是因為偉大,而不是因為悲情而被歷史銘記,那么,“明亡清興”的歷史是否會被改寫呢?
這是肯定的,但這也肯定只是一種幻想。
明朝末年的壞,是深入骨髓的壞,是臺上的派系和臺下的派系,都壞。
熊廷弼說過,大丈夫生為孝子,死為忠臣,何慚于圣賢,何愧于天地哉?
但是,明朝政局是該慚愧的,它配不上這樣俯仰無愧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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