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斯蒂芬茨威格仍在世,那他必定是個施虐狂。他能如此認真而熱切地為一個十三歲的少女注定其后幾十年的悲情人生,細致并真切地記下她反復糾結徘徊悲痛快樂的情感,若叫這一幕在現實生活中上演,那茨威格無異于饒有興趣的殺人犯,看獵物在絕望瀕死前掙扎呼喊直至奄奄一息帶來無限樂趣,將人最樸實真摯的情感視為兒戲。
現實生活中并不是不存在心理的自虐,《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不過是將這種自虐帶來的痛苦與快感夸張放大,但卻依然切膚可感。女主人公愛上一位作家至極,自然而然希望有接觸與回應。精神壓迫與奉獻快感反復交織,女主人公不斷感受極度的幸福與深切的絞痛,在容顏終逝且痛失愛子之時,在絕筆信中第一次呻吟向作家呻吟著愛你,也在同時了斷了生命與這份從無回饋的愛情。
但這份愛情就真的單單是以悲劇收場嗎?我看并不盡然,誰也不能否認女主人公的一切行為基于自愿,她也確確實實在自虐的過程中得到過飄渺的幸福。這種渺視自己而獻身他人,不求回報的封閉愛情,叫人垂淚,卻極為敬畏。她敢于獻身且不求回報,不因結果判斷行為,不把婚姻看做愛情的目的,即便是在當下也是難以做到的;再者距離產生美,正是因為一定程度上的陌生才能讓心上人美得似真似幻,我又怎能苛求她接近他而摔碎那份不可接近的夢?;更何況她自始至終一個人品嘗愛情與生活的酸甜苦辣,獨自承受著情感折磨的同時還要面對人生境遇的突變,又是怎樣勇敢而決絕的女子!
“也許每一個男子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一個白玫瑰,一個紅玫瑰。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痹趶垚哿岬男≌f里,白玫瑰是圣潔的妻子,紅玫瑰是熱烈的情婦,而張愛玲非要讓人娶了白色的一朵。紅玫瑰就不比白玫瑰的妖冶美麗嗎?一種真摯熱烈的情感怎能以結果評定高下呢?但出于結果的殘酷,我情感的天平自然偏向可憐的紅玫瑰,渴望它也能開得叫人疼惜。倘若事與愿違,凋謝的紅玫瑰在心理上卻永遠是勝利的。
我常想起杰弗里喬叟所說:
假如愛不存在,天哪,我所感受的是什么
假如愛真的存在,它究竟是什么
假如愛是好的,我的悲傷從何而來
恕我幼稚膚淺無法給愛一個準確的定義,但是如上所言,她所感受到的激烈反復的情感我不得不稱之為愛,她所受到一切不公正的對待也是因為愛的存在,她日夜孤獨咀嚼的悲傷仍是愛。不過是十三歲在鄰居搬家的次日她多看了他一眼而已,怎能料到這樣叫人揪心的結局。有關愛的疑問千百年來被無數人拋出卻沒有標準答案,而茨威格卻偏偏要給人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嘲諷式的對愛的答案。老實說我卻喜歡這個答案,喜歡那個糾結于愛的女子,她總是提醒我,愛情是一次重要的體驗,卻不是生命的唯一意義。
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著作中曾給出一種解釋,人的自虐心理是在孩提時代捉迷藏時就存在的,你我都曾在黑暗中恐懼顫抖,同時等待大人發(fā)現而開心興奮,這是自虐心理的萌芽狀態(tài)。人性本身不可避免的缺陷與世界上最復雜微妙的情感相碰撞,女主人公不過是我們在小說中一個卑微的幻影。
若按字典的定義而言,愛情是男女相愛的感情,女主人公僅是單方面的愛慕,那么她所有奉獻的目的連愛情都不是。我無法像茨威格一樣狠心地看她凄涼收場,為她總算是找到了一種解脫——我愛你,與你無關而已。不管這是戀人們檢驗過的真理還是一句自我安慰的戲言,她若能在小說中安心死去,至少我會得到膚淺的寬慰,以祭我不安的良心。
茨威格本人則在1942年目睹法西斯勢力下歐洲的沉淪而服毒,死時與與妻子擁躺在床上雙雙西去,遺言“對我來說,腦力勞動是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是這個世界最崇高的財富”。我想他應當與他筆下的女主人公一樣,是忠貞于愛情的。但他卻懂得人生比小說來得更慎重更現實,不被愛情禁錮,以精神存在的形式溫柔而纏綿地向我們敘說著他的人生觀,在法西斯鐵蹄踏向祖國時,他的逝去顯得更為自由。就這一點而言,他比我們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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